《苦炼》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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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柜台上的尘土粘在脚上,亨利-马克西米利安想抖也抖落不掉,有一位能够控制食品行情涨落,能够借贷给王公贵族的父亲,非同小可。母亲在未来英雄的口袋里装满食物,还背地里塞给他一些盘缠。

半梦半醒之间,他的鞋子仿佛是刺向天空的教堂钟楼;高高的燕麦是一队穿着绿色破衣烂衫的雇佣兵;丽春花则是一位身着绉纱裙的漂亮姑娘。

看,比这个村子更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些村子;比这个修道院更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些修道院;比这个城堡更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些城堡。在这些石头的城堡之上,重叠着思想的城堡;在木头的房子之上,重叠着见解的房子。在每一座这样的城堡和房子里,生活将疯子禁锢在墙内,却为智者打开出口。

泽农从这些穿皮外套的人身上看见的东西,就像豪门子弟在马夫或者饲养猎狗的人身上看到的:那是一个比自己的世界更粗糙也更自由的世界,因为它在更低的地方运动,远离概念和三段论,粗笨的活计和轻松的偷懒令人心安地相交替,那里有人的气味和热力,充满诅咒、影射和谚语的语言像行会的切口一样隐讳,那里的活动不仅仅限于手握鹅毛笔埋头读书。

他不厌其烦地掂量和好奇地细察石头,它们光滑或者粗糙的轮廓,铁锈或者霉斑的色调,都在讲述一段历史,显示出形成它们的金属以及水与火的痕迹,往昔的水与火将它们的质地沉淀下来,或者凝固了它们的外形。

强劲的风扭曲大树的树干,犹如人扭曲自己的命运。读书人感到自己像动物一样自由,也像动物一样受到威胁,像树一样在下面的世界和上面的世界之间得到平衡,同样也被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压弯,这些力量直到他死去才会停歇。

刚刚走上大路,他立即就听见了时代的噪音和喊叫。

泽农倨傲地怜悯这些通灵者,他们从一只腐朽的船跳向另一只正在沉没的船,从一种古老的错乱跳向一种崭新的疯狂。但是,他厌恶自己身边那种粗俗的富足,这使他不由自主地站到穷人的一边。

议事司铎为自己培养的弟子无力地开脱。然而,渐渐地,对他们来说,泽农不再是一个人,一张面孔,一个灵魂,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某个地方的人;他变成了一个名字,甚至连名字也不如,只是一张贴在瓶子上的褪色的标签。他们对自己的过去怀有的一些残缺不全、毫无生气的回忆,正在瓶子里慢慢腐烂。他们还在谈论他。实际上,他们已经将他忘记了。

虚荣,将自己的妻子献给活着的基督,正如他们当初献出金币;来自社会底层的荡妇争相邀宠,以求满足国王的床笫

一条窄路,

我们生活在其中就像你们躲在掩体和堑壕里。我们最终为其中的暗示而自鸣得意,暗示可以改变一切,就像将一个负号不起眼地放在一笔数字前面;东一处西一处,我们想方设法放上一个比较大胆的词语,就好比一眨眼,一片轻轻掀起的葡萄叶,或者是摘下随即又戴上的面具,好像若无其事。

这些好争辩的平庸之辈将他们的同类捧上天,却谴责与他们意见相左的人;然而当我们的思想属于完全不同的类型时,他们却根本抓不住;他们看不见这些想法,就像一头易怒的牲畜在笼子里看见一件奇怪的东西,它既不能撕碎它,也不能吃掉它,很快它就视而不见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变成隐形人了。”

这副躯体——我们的王国——有时在我看来,组成它的材质像影子一样松散和转瞬即逝。我想不到会在一条街的转角看见你,倘若看见我死去的母亲,我也不会更加吃惊。你的面容苍老了,你的嘴还叫得出我的名字,然而二十年间,你的体质已经不止一次发生变化,时间改变了你的肤色,也重塑了你的外形。多少茬小麦生长,多少牲畜生下来又死去,才能养活这个亨利,他既是,又不是我二十岁时认识的那个人。

我有过很多快乐:我感谢上帝,每年都有女孩子长大成人,每年秋天都有新酒酿成;有时我在心里想,我的一生像太阳下的狗倒也不错,常常打架,也啃几根骨头。

兄弟,在世上的几乎一切事物里面,都有着不知什么渣滓或者余味让你感到恶心,极少的事物偶然达到了完美,它们令人忧伤欲绝。哲学非我所长,但有时我想柏拉图是对的,康帕努斯议事司铎也一样。别处想必存在着某种比我们更完美的东西,那是一种善,在它面前我们感到困窘,缺少它又令我们无法承受。”

然而,古老的勇气,古老的怯懦,古老的伎俩,古老的纪律,古老的违抗命令还是跟从前一样;前进,后退,原地不动,吓唬对方,佯装不怕的技巧,也跟从前一样。

有时我想,让人类变得更有秩序,更有教养,更富有,更有技艺,也许只不过是我们的普遍混乱之中的权宜之计,将来若有一位法厄同[84]放火烧掉这个地球,那就是有意为之而非出于不慎了。谁知道某颗彗星会不会从我们的蒸馏釜中跑出来?眼看我们的思考将我们引向何处,亨利兄弟,倘若我们被人烧死我也不会吃惊。”

尤摩尔浦斯想起恩科尔浦斯和吉东的毛病,尤其是想起后者的和善时,对他们说:‘你们真傻。你们本来可以很幸福,却过着悲惨的生活,每天都碰到比前一天更糟糕的困境。而我呢,我将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生活,也就是说,以最安详的方式。’”

这些人私下的斗嘴、算计和乏味的妥协,让他又想起大兵和随军兜售食物的女贩们,他重新体会到那个群体的好处,在那里至少可以随意诅咒和打嗝,那些人至多不过是泡沫,而不是隐藏的渣滓。

然而,想到图尔奈的裁缝阿德里安,里昂的多莱和日内瓦的塞尔维,他又暗暗对自己说,在一个为信仰而狂热的时代,这个人粗俗的怀疑主义自有其价值;至于自己,他在那条否定一切的路上走得更远,为的是看看随后是否还能重新肯定什么:

然而,想到图尔奈的裁缝阿德里安,里昂的多莱和日内瓦的塞尔维,他又暗暗对自己说,在一个为信仰而狂热的时代,这个人粗俗的怀疑主义自有其价值;至于自己,他在那条否定一切的路上走得更远,为的是看看随后是否还能重新肯定什么:他将一切打碎,为的是看看随后一切在另一个层面上或者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成形,他感到自己已经说不出这些轻松的讥讽了。

但一些人的脾气和个性从中显露出来了;这里跟任何地方一样,人们同样出于对金钱或阴谋的贪欲,出于对某一位圣人同样的虔诚,出于同样的缺陷或者恶习,而形成不同的团体。父亲的猜疑,孩子的恶作剧,老夫妻之间的怨忿,与在瓦萨家族和意大利王公们家里看到的并无二致,然而相形之下,赌注的微小给激情罩上了一个巨大的外壳。这些纠结的生活让泽农意识到无牵无挂的生活的可贵之处。人们的看法跟人一样:它们很快就归入一个事先确定的类型里。不难猜出哪些人会将这个时代的一切不幸归咎于不信教的人或者改革派,对他们来说女总督永远有道理。有些人就年轻时染上的梅毒撒谎,或者当泽农代让·米耶索要忘记支付的诊费时,对方的回避或者不快,他都可以替这些人说完他们想说的话。蜂窝饼的模子里会出来什么样的东西,他每次打赌,从来不会出差错。

时间、地点、本质失去了在我们看来是它们之间界限的特性;外形不过是本质被撕碎了的表皮;本质在并非其反面的空无中沥干;时间与永恒不过是同一样东西,就像一股黑色的水在一片恒定不变的黑色水面上流淌。泽农沉陷在这些幻象里,好比一位基督徒沉陷于对上帝的默想之中。

现在他对思考行为的兴趣大于那些值得怀疑的思考的产物本身。他审察正在思考的自己,就像他将手指放在手腕上数主动脉搏动的次数,或者数肋骨下面呼吸的次数那样。

有时,他仿佛在水流之下隐约看见一种静止的本质,它之于思想如同思想之于词语。然而,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这种本质就是最后一个层面,也不能证明这种稳定的状态是否掩盖了一种对于人的智力而言过于迅疾的运动。

他以这样的方式改正了理解力的一个恶习,那就是掌握事物是为了加以利用,或者相反,在尚未深入认识构成这些事物的物质之前,就将其摒弃。

他抬起手臂,为指令得以发出和接受而惊奇不已,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被伺候得比自己更好的主人一同签署了这个命令:

,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被伺候得比自己更好的主人一同签署了这个命令:

他抬起手臂,为指令得以发出和接受而惊奇不已,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被伺候得比自己更好的主人一同签署了这个命令:事实上,他无数次注意到,如果仅仅是想到一个意愿,哪怕将全副精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也不足以使他眨一下眼睛或者蹙一下眉毛,

二十岁时,他以为自己摆脱了使我们丧失行动能力和蒙蔽了我们理解力的成规或偏见,然而,他以为自己一开始就全部拥有的这份自由,后来却用了整整一生来一点一滴地获取。只要我们有欲求,有愿望,有畏惧,或者说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是不自由的。

一生中,我们与一些人相遇然后分手,他们就像那些永远不会第二次看见的幽灵的面孔,但是他们有着近乎可怕的特性和特征,在我们闭上眼睛进入梦乡之前,他们在黑暗中凸显出来,有时像彗星一样转瞬即逝,有时则在内心的注视之下消失。比精神或感官的规律更为复杂和更不为人知的数学法则,主宰着这些幽灵的来来往往。

看上去与其说是在跟学生们讲话,不如说是在跟死者本人说话,是跨越时光在跟年老的泽农辩论。一个自我包含万千生灵[20]。任何东西也不会改变这些固定在自己位置上的雕塑,它们永远坐落在一个平静的表面上,也许那就是永恒。时间只不过是将它们连接在一起的一条线索。有一种联系还是存在的:我们没有为一个人做到的事情,却为另一个人做到了;我们没有帮助堂·布拉斯,却在热那亚对约瑟夫·哈-柯恩施以援手,尽管此人仍然将你视为一条基督徒狗。

他抛弃了这些跟人类的幻想一样古老的乱糟糟的胡思冥想,在炼金术老师们传授给他的东西里,他只保留了几个实用的配方,他选择对物质进行融化和凝固的方式,是用事物的本身来作试验。

他从刚才看见的图像里并不能引出任何理论上的结论,然而它却不可思议地增加了他对自我的认识,以及他关于构成自我的无数物体的概念。如同某些版画上的上帝之眼,这只人的眼睛成了一种象征。要紧的是赶在天黑之前,将这个世界经它过滤的那一点点东西采集起来,加以验证,如果可能的话,修正其谬误。在某种意义上,眼睛与深渊构成了平衡。

但是,除了这些疯狂的教理,在焦虑的人与人之间,一定还存在着某种出自他们天性最深处的厌恶和仇恨,有朝一日,当宗教不再成为人们相互灭绝的理由,这种厌恶和仇恨就会寻找其他发泄的途径。布鲁塞尔的两个爱国者看上去理智一点,然而这些为自由甘冒生命危险的年轻人,却得意地声称自己是菲利普国王的忠实臣民;按照他们的说法,只要除掉公爵,一切就会好起来。世界的疾病比这个要根深蒂固得多。

对哲学家本人来说,听人朗读这些故事也如同一次苦涩的反刍。令他极度忧伤的是,由于他描绘了人类可怜的生存状况的荒诞景象,听众们对他的胆大妄为感到愤慨,而不是针对这种处境本身,尽管他们有能力改变其中一小部分。

与神学家们的交火虽然不乏趣味,但他深知,有些人在寻找、掂量、剖析,为自己明天能够与今天有不同的想法而自豪,而另一些人则相信或者强调自己相信,并以死刑胁迫他们的同类与他们一样相信,在这两类人之间不存在任何长久的和解。

我要说的是,对我而言,简单的不已不再是一个回答,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我准备说出一个简单的是。将不可接近的万物本源禁闭在一个按照人的模样打制出来的人身上,在我看来仍是一种亵渎,然而我却不由自主地感到,无以名之的神存在于这个明天即将灰飞烟灭的肉体之内。

哲罗姆·博斯的《尘世极乐园》 Jheronimus Bosch

苦炼》里的人物只对他们自己负责,他们孤独,矛盾,既被他们接受的东西,也被他们拒绝的东西所限制,时代在他们身上打下印记,有时为了逃离这个时代,他们甚至不惜撞在囚禁他们的牢狱的墙壁上,然而他们要逃离的东西也在他们身上打下印记。泽农利用时代提供给他的辩证法手段,自觉地走出了他的时代,但是这种逃离的行为在安娜[6]身上是不自觉的,因为它与肉体生命之间有着深切的联系;在纳塔纳埃尔身上,我试图呈现这种奇异的自由,即心灵的自由,它无需借助词汇和描述。《苦炼》试图呈现的是另一种奇异的自由,即如果我们不拒绝它的存在,它就在我们自身逐渐发展起来,使我们得以摆脱某些桎梏,使我们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境遇,都得以成为我们自己,即便习俗和必需已经让我们身受重创,变形,几乎扭曲。

没有什么比展示暴行最有节制的情形——手下留情,更能暴露它的可怕。一位有学识的彬彬有礼的主教和一位急切地想拯救自己学生的年迈的教士,最终仍然让一个人被判处火刑,并且认为这一判决是正常的。对于酷刑是同样的看法。在某种意义上,泽农免遭酷刑比他遭受酷刑更为恶劣,前一种情形是因为他得到特别保护,而后一种情形则是按照惯例。

泽农在《深渊》里的沉思部分地是传统上佛教的沉思(水,火,枯骨……)。

无论我们做什么以求更贴近文本(留存到今天的文本相对而言并不多,这一事实也在起作用),我们仍然认为,尤其是仍然感觉到,古代世界比我们的世界更广阔,更辉煌,最坏的事情本身也因距离而获得了某种尊严:尽管我们作出一切努力来勾勒真实的人物,我们看到的哈德良仍然如同蒂施拜恩看见的罗马原野里的歌德,他既与正在流逝的当下时刻,也与支撑他却没有束缚他的古老传统和谐一致。

自然将另一些类别禁闭在由我订立的法令之内。然而,你不受任何界线的限制,我将你置于你自己的意志之手,你用它来确定自己。我将你置于世界的中央,以便让你更好地静观世间万物。我塑造的你既不属于天界,也不属于凡间,既非必死,也非永生,以便让你自己像一个好的画家或者灵巧的雕塑家那样,自由地完成自己的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