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醜

已經記不得是幾年級開始,單元樓的門口多了一隻長毛小狗的身影。雜駁污垢的白毛,傻乎乎的笑容,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大家都開始叫它醜醜。平遙方言裡第二字也是輕聲,兩字連讀有些輕佻和戲謔,但醜醜自己並不知道。每天放學回來,它就在樓門口附近晃悠。據說狗的智商接近六七歲的孩子,我相信這是真的。它基本認得樓裏每個人,見到住戶就會湊上來搖尾巴,歡快地叫。倘是生人過來,便衝上去汪汪大叫。不過倒是沒聽過咬人的情況。樓裏的人們見了它,只叫一聲醜醜,它就蹭上來搖尾巴。

據說是樓下一樓的鄰居餵它。總歸是些殘羹剩飯,或是甚麼其他人所不食的東西。但它喫得挺開心。應該也是一樓的鄰居,冬天來的時候給他在地下室樓道裡搭了個紙箱。醜醜也算乖巧,從來不在樓道裡屙尿,除了食物散發味道之外,倒也沒什麼異味。況且它也不總在,一週裏要麼就有幾天看不到它的影子(或許只是我看不到)。於是相安無事;憑着它認人的本事,反而有點像這單元的門神,它在的時候,怕狗的孩子路過都要怵幾分。夏天的時候,醜醜的毛會長得很長,蓋住眼睛。有段時間我很擔心,這麼長的毛會不會讓他患上結膜炎之類的毛病。然而終究沒有料理小狗的勇氣和耐心,也就沒有管過這事。後來我想,我這個想法來自小說裏提到的寵物狗之類。作爲一隻流浪狗,醜醜的生命力也許要頑強許多。

有一年,大概是冬天,中午放學回家,發現地下室的樓道和往常不大一樣;仔細一聽,紙箱裏多了一些其他的聲音。看着醜醜發脹的奶頭,我好像突然懂了發生了甚麼。原來是個母狗,之前一隻沒想過這回事。生下來的小狗,顏色我已經記不太清;或許是黃黑,又或者是黃白:總之孩子的爸爸不是白毛的。自此以後好像醜醜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生育一次,過段時間就會領着小狗們在小區裏撒歡,瘋跑起來簡直看不清哪個是哪個。那是屬於它的天倫之樂。

另一件事情仍然發生在冬天。我騎車出門去補課,把自行車從地下室搬上來的時候,發現醜醜正好在。好像是因爲很久沒見的原因,它有點熱情,在我周圍蹭來蹭去。我有點不知所措,因爲覺得髒沒敢摸它,只是笑了笑。它就跳得更歡;一邊汪汪嚷叫,一邊衝我笑。[那肯定是笑,我想狗一定會笑。]待我騎上自行車,它就開始在前面撒蹄子狂奔,爪子扣在地上啪啪作響,不時回頭看我一眼。它可真高興啊,我心想。是要跟我競賽呢,還是要帶我去甚麼地方呢。我當時好像剛剛看過閃電狗還是甚麼電影,相當相信動物的靈性和聰明。先跟着看看,說不定會去哪兒呢,我騎上車開始這場與醜醜同行的冒險。它飛奔出了小區門,拐上小路,然後繼續跑上大路,在車流中穿梭。我還沒搞清楚甚麼情況,就發現已經落了一大截距離;它還在遠處回頭看我呢。我又想,它今天可真開心啊。於是接着追上去。從動作來看,醜醜應該對在車流中穿梭相當熟稔,身法敏捷,動作流暢,完全不理會來來往往的車輪,甚至有點讓我捏一把汗。不過就這麼跑了一段時間,卻完全看不出來它想往哪裏去。到了一個路口我看不見它了,於是有點失落地轉向,走上去補課的路線。滿懷希望地向後望望,卻並沒有一抹灰色追上來的樣子。失去了一次冒險機會啊,這個想法在補課時候不時冒出來。以至於回家路上都一直在想醜醜去哪兒了呢,我是不是辜負它的殷切期望了呢。雖然回家時看到它依然在門口朝我搖尾巴,卻總覺得不似先前的熱情。對不起,我在心裏悄悄對它說。

最後一次見到醜醜,應該又是幾年之後的事情。某年初一的早上,只見醜醜嘴邊掛着一塊肉團,淌着鮮血走來走去。一樓的鄰居說,是不是被鞭炮炸到了,真是恓惶。我不忍細看它的傷口,只記得那個掛着肉團走來走去的畫面,殘忍又尋常,讓我想起更小的時候,回家路上見到一隻肚皮被車輪壓扁的流浪貓。雖然心裏很想幫他,但又覺得不該惹這樣的麻煩——我甚至都不知道哪裏可以給狗做手術,再說父母會同意救它麼?這種焦慮打消了我的念頭,於是我和哥哥轉身上樓,再也沒見過醜醜。

從它第一次出現,到發生那次劫難,已經有七八年時間了。我想它應該沒能活下來,事後並未聽說有那位鄰居伸出了援手,何況我們再未見過它。流浪的磨難總是猝不及防,作爲未能施以幫助的僞善之人,除了默唸對不起,我只能在數年後想起它時如此總結。醜醜,謝謝你。願你過得輕盈,願你繼續撒歡奔跑。如果還有一次機會,不論競賽也好、帶我去甚麼地方也好,我一定會騎車繼續跟着你,看你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