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一则

一起讨论方言的朋友给我推荐了这篇文章,不过我想了想其实我没有太多这样的经验。也许是因为在我小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么多与自然接触的机会,方言也就失去了最丰富的词汇宝库,遗留下的不过引车贩浆和茶米油盐,反倒不如文本形式的汉语经典来得趣味深厚。但现在有时还是会在某些情境想起土话的一些说法,这其中确实有种来回审视的趣味。但也不限于方言母语就是了。

我小时候,村里人使用的语言,词语就住在它们表述的事物表面。所有名称与事物贴切契合,事物和自己的名字如出一辙,二者像缔结了永久的契约。对多数人而言,词语和事物之间没有缝隙,无法穿越它望向虚无,正如我们无法滑出皮肤,落进空洞。日常生活的机巧都是依赖于直觉、无须语言的熟练劳动,大脑既不与它们同行,也没有另辟蹊径。脑袋的存在只是为了携带眼睛和耳朵,供人们在劳作中使用。我们常说:“他肩膀上扛着个脑袋,是为了不让雨淋进脖子。”这句话可以用在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似乎也不尽然。冬天室外无事可做的时候,看着父亲把日子一个接一个喝倒,为什么外婆总这样劝母亲:“如果感觉难受,就整理一下衣柜吧。”收拾衣物能让脑子平静下来。母亲把她的衬衣和父亲的衬衫,她的长袜和父亲的袜子,她的裙子和父亲的裤子,重新叠好,摞起来,或一件件挂好。两人整理过的衣物挨在一起,仿佛能阻止父亲醉醺醺地把自己从婚姻中摇出去。

只有众人一起干活,相互依赖对方的手艺时,语言才会伴随劳动。但此时人们也未必交谈。扛麻袋、挖沟、砍伐、收割,所有这些重体力活,都是沉默的课堂。体力消耗过度,没有力气用来讲话了。二、三十人能够连续几个小时默默干活,一言不发。有时我待在一边想,我就这么看着,看你们如何在劳动中荒废了话语的能力,等你们从劳作中走出来,会忘掉所有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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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方言德语说:风在走;学校的标准德语说:风在吹(wehen),七岁的我听着感觉风在让自己痛(wehen);罗语则说:风在打(vintulbate),你会立刻听到运动的声响:风不是让自己,而是让别人痛。不同语言对停止刮风的表达也大相径庭。德语说:风躺下了,是平坦的、水平的;罗语说:风站住了(vintulastat),是直立的、垂直的。“风”只是不同语言表达同一事物时持续换位的一个例子,几乎每个句子都是另外一种视角。罗语眼中的世界如此不同,是因为罗语的词汇不同,这些词汇又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被织入语法的网中。

百合(Lilie),在罗语中是阳性,crin。阴性的Lilie和阳性的crin观察的目光自然是不一样的。人们在德语中和百合女士打交道,在罗语中和百合先生打交道。拥有两种视角的人,二者在头脑中交织在一起。阴性百合和阳性百合敞开自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荡着秋千,荡进对方的身体里去。物体内部会产生一阵骚乱,因为它无法清晰地辨认自己了。百合在两种同时奔跑的语言中变成了什么?一个男人脸上的女人鼻子?一片修长淡绿的上腭?一只白手套,还是白色衣领?它散发来与去的气味,还是让我们嗅出超越时间之上的停留?两种语言交汇下的百合,通过两种百合视角,碰撞出一个神秘而永无终结的过程。双体百合在大脑中无法停歇,不断讲述着有关自己和世界出人意料的故事。与单语百合相比,人们在双语百合中看到更为丰富的内涵。

从一种语言走向另一种语言时会发生变样,这时母语的视角被置于外来语种的审视之下。母语无需作为,它是不经意间产生的一种天赋,在迟来的异域语言打量下,原本天然而唯一的语词世界中,它的偶然性悄然闪现。从此,母语不再是事物唯一的栖所,母语词汇也不再是事物唯一的尺度。当然,对个体而言,母语仍然是无法撼动的,即便在外语的观照下被相对化,我们终归还是信任母语的标准。我们知道,这尽管偶然但源于直觉的标准是我们拥有的最安全、最基本的标准,它无偿地将自己提供给嘴唇,无须有意识地学习。母语像皮肤一样,随时随地无条件地存在着,如果被小看、被歧视、甚或被禁止,也会像皮肤一样受伤。我从罗马尼亚的一个方言小村走出来,操一口学校里学到的寒酸的德语普通话,走进城市的官方语言。和我经历类似的人,会和我感到一样的困顿。来到城市的头两年中,在语言中找一个合适的字眼,往往比在陌生的街区找路还要困难。罗语就像我口袋里的零钱,货架上的商品还没有完全吸引我的目光,它已经不够用来支付了。我要说的话,必须用合适的词语来支付,可是它们绝大多数我都不认识,认识的有限几个在用时又想不起来。

现在我明白了,将我逼到自己思考水平之下的这种渐进、这种迟疑,也给了我时间,让我惊羡罗语为事物带来的变样。我知道这是我的幸运。罗语的燕子,rindunica,“小排排坐”,对我是一个全新的视角,其内涵比德语中的“燕子”要丰富得多。一个鸟的名字,同时也为我们描绘出这样的图景:燕子黑压压地并排坐在铁丝上。没有接触罗语之前,每个夏天,我都会看到这样的风景。我慨叹人们能如此美丽地称呼燕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意识到,罗语词汇较德语更感性,和我的感觉更合拍。不论说话还是写作,我都不愿再失去这变样的两端。虽然我的作品中从未出现过一句罗语,但它一直伴随着我的文字,这一点毋庸置疑。它已经走进我的视线,在那里生了根,发了芽。

母语在外语的审视下,其偶然性变得清晰可辨,但这并不使母语感觉受伤。相反,将母语置于其他语言的目光之下,会产生一种彻底的公证关系,像成全一份无需努力得来的爱情。我爱自己的母语,从来不是因为它更好,而是因为它与我最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