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竇唯開始念詩以來，就一直很喜歡跟着他的音樂重溫那些經典文本。離騷、唐詩、宋詞、元曲，再到三百千千、聲律啓蒙，伴隨着傳統和現代樂器的交織，漢語的音律美也仍然在經歷千百年之後感化今人。都說竇唯已經成仙，那麼聽這些曲子也真真如聽仙樂耳暫明了。過去這些篇目，往往只是粗粗瀏覽，並不認真逐字逐句細看。再者很多詞句都是小時看過，閱歷有限，因而能有這樣的因緣用成長後的眼光重讀，也有了更多的趣味。

《千字文》本身是本啓蒙讀物，兼具習用字帖的功能，因而是本課本。

《千字文》原名為《次韻王羲之書千字》，南朝梁（502年─549年）周興嗣所作的一首長韻文。它是一篇由一千個不重複的漢字組成的文章。據說是梁武帝取了王羲之寫的一千個字體，令其親人練習書法，而後覺得雜亂無章，於是又命周興嗣（470年─521年）編為一篇文章。

千字文之前也有類似功能的讀本，例如同樣是著名字帖的《急就篇》。後來者也不乏，例如明清《三字經》《弟子規》之類。然而急就篇後世流行並不甚廣［究其原因，猜想可能與音韻有關。急就篇作於西漢，篇中可見中古魚韻、歌韻、麻韻字通押，這在中古以後多少讀起來不便。］，弟子規之流又流於腐儒說敎。千字文辭藻清麗，除了羅列事物、講習歷史外，規矩而不成說教，因而別樣精彩。不過作爲一篇韻文，它自然也攜帶了一些當時的語音信息。儘管通篇所押的幾個韻後世無多大變化，但仍然有一些值得注意的地方。

一

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　辰宿列張 寒來暑往　秋收冬藏 閏餘成歲　律召調陽 雲騰致雨　露結爲霜 金生麗水　玉出崑岡 劒號巨闕　珠稱夜光 果珍李柰　菜重芥薑 海鹹河淡　鱗潛羽翔 龍師火帝　鳥官人皇 始制文字　乃服衣裳 推位讓國　有虞陶唐 弔民伐罪　周發殷湯 坐朝問道　垂拱平章 愛育黎首　臣伏戎羌 遐邇壹體　率賓歸王 鳴鳳在樹　白駒食場 化被草木　賴及萬方 蓋此身髮　四大五常 恭惟鞠養　豈敢毀傷 女慕貞絜　男效才良 知過必改　得能莫忘 罔談彼短　靡恃己長 信使可覆　器欲難量 墨悲絲淬　詩讚羔羊

這一段押陽韻。自上古到今天，這個韻母的讀音幾乎未變過。幾個有意思的點：

• 昃 札色切，摺合普通話zhe（聲調不定）。不過莊組一大堆字受南京話影響全讀平舌音，如側廁色等，因而也無妨。

• 宿，在這裏是星宿的意思，xiou3

• 律召調陽。呂應爲抄傳訛筆。

• 場應讀chang2，這一段都押平聲韻。平聲讀法今天逐漸式微，雖然現漢仍記錄作量詞讀陽平，但觀察周圍大約很少有這個意識，因爲場作量詞往往形容雨雪，連讀時會不自覺改讀。

• 忘同上，押平聲韻，因此忘應讀wang2；廣韻記載平聲讀法，後世應當是只保留了去聲讀法。

• 量liang2，平聲韻故。今天口語中打量的量往往也讀去聲，例如「打量」「量他不敢怎樣」，因而名詞、動詞的區分已經漸漸模糊。

二

景行維賢　克念作聖 德建名立　形端表正 空谷傳聲　虛堂習聽 禍因惡積　福緣善慶 尺璧非寶　寸陰是競 資父事君　曰嚴與敬 孝當竭力　忠則盡命 臨深履薄　夙興溫凊 似蘭斯馨　如松之盛 川流不息　淵澄取映 容止若思　言辭安定 篤初誠美　慎終宜令 榮業所基　籍甚無竟 學優登仕　攝職從政 存以甘棠　去而益詠

這一段押蒸韻。部分字在明清以來官話中由齊齒轉變爲開口，因而在普通話裏並不完全押韻。（普通話ing的e痕跡並不應該很重，就我而言和eng的聽感差別很大。）

• 聽 ting4 這一段押去聲韻。聽在古典作品裏去聲是優勢讀音，平聲是清末以來習慣。今天打麻雀兒仍然說聽牌，是一項遺留。類似的還有看字，歷史上常用的也是平聲讀法。

• 凊 qing4 寒涼意。有傳鈔訛爲清，誤。

• 詠 yong4 廣韻只有去聲讀法。今上聲可能是讀半邊的結果。另外泳字也本去聲。

三

樂殊貴賤　禮別尊卑 上和下睦　夫唱婦隨 外受傅訓　入奉母儀 諸姑伯叔　猶子比兒 孔懷兄弟　同氣連枝 交友投分　切磨箴規 仁慈隱惻　造次弗離 節義廉退　顛沛匪虧 性靜情逸　心動神疲 守眞志滿　逐物意移 堅持雅操　好爵自縻

這一段在普通話讀來是非常不規整的。

• 兒，在南北朝時代應當還是nie之類的讀法。經過n->r的轉變，再到明代時直接變成零聲母，今天讀起來就有些突兀了。按：今天普通話日字也有轉變成零聲母的傾向。不禁有些小期待（？）

• 分 fen4，這一段上句都是仄聲字結尾。

• 操 cao4，雖然今天讀起來不大好聽。古代平聲作動詞，操筆、操刀；去聲作名詞，情操、操行

四

都邑華夏　東西二京 背邙面洛　浮渭據涇 宮殿盤鬱　樓觀飛驚 圖寫禽獸　畫彩仙靈 丙舍傍啟　甲帳對楹 肆筵設席　鼓瑟吹笙 升階納陛　弁轉疑星 右通廣內　左達承明 既集墳典　亦聚羣英 杜稾鍾隸　漆書壁經 府羅將相　路俠槐卿 戶封八縣　家給千兵 高冠陪輦　驅轂振纓 世祿侈富　車駕肥輕 策功茂實　勒碑刻銘 磻溪伊尹　佐時阿衡 奄宅曲阜　微旦孰營 桓公匡合　濟弱扶傾 綺迴漢惠　說感武丁 俊乂密勿　多士寔寧 晉楚更霸　趙魏困橫 假途滅虢　踐土會盟 何遵約法　韓弊煩刑 起翦頗牧　用軍最精 宣威沙漠　馳譽丹青 九州禹跡　百郡秦并 嶽宗恆岱　禪主云亭 雁門紫塞　雞田赤城 昆池碣石　鉅野洞庭 曠遠緜邈　巖岫杳冥

• 并，bing1. 這段也是押平聲韻。并平聲兩個含義，一是合而爲一，而是地名并州。這裏是作動詞。後來去聲讀法佔了優勢，並且派生出併字，平聲就只有并州一個意項了。簡化字又和並合併，又是另一筆。

五

治本於農　務茲稼穡 俶載南畝　我藝黍稷 稅熟貢新　勸賞黜陟 孟軻敦素　史魚秉直 庶幾中庸　勞謙謹敕 聆音察理　鑑貌辨色 貽厥嘉猷　勉其祗植 省躬譏誡　寵增抗極 殆辱近恥　林皋幸即 兩疏見機　解組誰逼

這一段押入聲韻，因而在普通話讀來可能特別的彆扭。

• 穡，所力切，摺合普通話she（聲調未定）。還是南京話影響，因而讀se。以嗇爲聲符的字有兩類，一類是嗇穡濇這類入聲，到今天普通話變成開音節字的；另一類是牆薔檣這類陽聲韻字，到普通話裏還留着鼻音韻尾的。漢語誕生之初-k與-ng是一對相對的音節，演化到今天卻完全是兩番面貌。也無怪今天的人用現代讀音念生字半邊，往往錯漏百出了。

索居閒處　沈默寂寥 求古尋論　散慮逍遙 欣奏累遣　慼謝歡招 渠荷的歷　園莽抽條 枇杷晚翠　梧桐早凋 陳根委翳　落葉飄颻 游鵾獨運　凌摩絳霄